2017.10.21 不成功

我有一個脾氣很好的同事，應該說，基本上我的同事們脾氣都很好，不然每天上班大概都會被氣到腦溢血。不過這位同事，中文直翻叫約書亞，脾氣特好，跟他相處都會覺得自己的脾氣也好了起來。

幾天前我上早的晚班，他上了晚的晚班，也就是說我們的上班時間相差了一個小時，所以我們的休息時間不會重疊，我比他早一個小時下班。我每天晚上都要走十五分鐘的夜路回家，那天真的太懶，所以我就坐在後面滑手機，等著約書亞下班，因為我知道如果我問，他會載我回家；我不問，他也會問他可不可以載我回家。約書亞是聰明人，哈佛國際關係碩士肄業。「太難了，讀不下去，就被退學了」他笑著說，好像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他總是用麻州代稱哈佛，我想我懂那種試圖用公館含混過台大的感覺。約書亞還在繳學貸，私立大學的學分費不是只是把學費從台大的學費單位換成美金般的貴。他笑著說大概明年一月就可以還完了。我心中想著那真是天文數字。

他剛開始工作的時候我問他，他的夢想是什麼，他說他想當外交官。外交官？！那你怎麼在做飯店櫃檯？他說了一些我不記得的理由，但唯一一個記得的是因為我的飯店雇用了他。我想我懂，因為我們飯店專雇怪人，我也是因此被雇用的。

載我回家好不好？好，等我一下，我收一下東西。我敢很安心的搭那些對我沒興趣的男生的車，但那些你感受的到他們對你有興趣的人，我完全不搭——沒事不要欠別人人情。

最近隱隱約約可以感受到他藏在笑容下的焦慮，在他車上我們聊開了，跟他聊天很快樂，因為他是少數可以聊很精緻的話題的人。不光只是食物、休假和伴侶。我問他他在焦慮什麼，他說他擔心他不成功。

不成功？成功的定義是什麼？

我覺得他很成功，他的知識很淵博，他很風趣，若瘦下來絕對是個績優股，但我不知道為什麼他還在當飯店櫃檯。

然後我開始在想什麼是成功。我想我花了八個月，整整八個月，才開始能夠和同事有私交——他們才終於會邀請我下班一起去喝個小酒打電動。約書亞一來就和大家打成一片，甚至成為大家最愛一起工作的同事之一。還沒找到工作的人會覺得我成功，因為我有工作。我覺得約書亞成功，因為他工作做的好，人又風趣，大家都喜歡他。但他不覺得，因為他不是他所想像的樣子。

我多希望我能懂他們的語言，想變成他們的一員的同時又想要保有獨特性的矛盾的我。

[ 橘郡海岸酒店 ] 03. 倍數

本連載故事純屬虛構，若有雷同純屬巧合

〈倍數〉

莉亞坐在約翰的車子的副駕駛，兩個人為了橘郡海岸酒店準備開始供應的中式早餐做準備，要前往超市進行採買。

　　「三和不能買嗎？」三和就在酒店開車五分鐘的地方，約翰以為只要過兩個紅綠燈就可以到目的地了。

　　「三和是日本超市，大華才行！」莉亞嚴正抗議。

　　「欸，分那麼細哦」身為土生土長的美國白人，約翰毫不掩飾他的不以為然。

　　「賣的東西完全不一樣！」莉亞再次嚴正抗議。

　　「好啦好啦，去大華就大華。」發動引擎，約翰開出了主管專用停車區。

　　約翰是採購部門的總監，頭髮剃的短短的，刺青爬滿了雙臂，導致約翰總是需要在酒店工作時穿長袖的衣服來遮住刺青。約翰的體型是絕對的過胖，讓習慣性喊自己肥（也真的肥）的莉亞在約翰面前絕口不提體重話題。殺氣逼人的約翰週末晚上在夜店兼職保全，五呎五吋高的莉亞已經不算矮，但也需要抬頭看約翰。約翰挑一下眉你就會瞬間失去招惹他的勇氣。

　　「我們要去的超市收美國運通嗎？」約翰用左手單手開車，熟練地避開所有的交流道，早上八點半的405州際公路已經開始塞了起來，莉亞難得用乘客的角度看著回堵嚴重的車潮，對自己上班時間是凌晨六點感到慶幸。

　　「我……不是很確定欸，我只有VISA。」莉亞試圖回想，但很明顯這平日對莉亞來說完全無用的資訊沒有寫入莉亞的記憶。

　　「哦！因為我的公司卡是美國運通，希望他們收。」約翰一個右轉轉入莉亞從來沒有走過的小路，「一天的上限是美金一千塊。」

　　「……一千塊？！……一後面三個零？」莉亞常常搞錯數字，尤其是超過一千以上的十千，令使用四個零進位的台灣人困擾。

　　「對啊，一千塊。」約翰轉入購物廣場的停車場，「全食物超市，就是那個全部都賣有機的超市，最喜歡我出現了。一個人的消費量是一個家庭一個月的消費額。」

　　「我還以為飯店的食物都是跟中盤商進貨……」莉亞一時之間無法消化這個新資訊，原本以為所有的飯店食物為了壓低成本而和中盤商進貨，沒想到居然是去超市買。又不是外國人買超過一定金額還可以退稅。

　　「基本上是啊！但當那些職棒棒球隊隊員跟你點那什麼有機穀類飼育的無骨雞腿肉的雞腿排的時候，我就去全食物超市這邊買。一磅要二十塊美金。」約翰開始在停車場裡尋找車位。

　　「一磅要二十塊美金？！」莉亞聽了瞠目結舌，太離譜的貴了。

　　「然後飯店會把零售價乘以五倍，賣給客人。」等待另外一位客人倒車出來後，約翰熟練的把車停入停車位。

　　「蛤？五倍？！一磅一百塊美金？！」莉亞猛然回過頭瞪大了雙眼，盯著約翰看，「然後他們買單？！」

　　「買單啊，反正是他們的隊幫忙付，就盡量讓他們多花點。」約翰若無其事的聳了聳肩，開了車門，下車。

　　「我的天哪……」莉亞依舊不可置信，五倍這個數字太真實，默默地下了車，跟在約翰後面進了超市。

　　超市裡一如往常的冷，莉亞搓了搓穿著西裝外套的手臂，偷瞄了一眼約翰的刺青袖，明明刺青絕對沒有保暖功能的，卻不見約翰有一絲寒意。莉亞又搓了搓手臂，決定專注在完成指派的任務上。

　　約翰確認超市收美國運通之後，換莉亞帶頭穿梭在商品架與商品架之間。

　　「蔥油餅可以加蛋就會變早餐，這個是白饅頭、這個是五穀饅頭、這是麵筋……」莉亞每念一個品項，約翰就順手把莉亞剛剛指的食物放到購物車中。

　　「……哦哦哦有這個！！居然有這個！！！！！」莉亞雙眼發亮，拿起了盒裝豆棗左看右看，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

　　「這個很厲害嗎？」約翰看莉亞如此的興奮，不禁也好奇這紅色的食物到底何方神聖，「這會辣嗎？」

　　「完全不辣，甜甜鹹鹹！」莉亞揣了一盒豆棗在懷裡，準備另外結帳。

　　「放車子裡，回去大家一起才好開試吃大會啊！」約翰拿走了莉亞手中的豆棗，放入購物車。「讓我們見識看看究竟是何方神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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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收銀員說出總共$54.78的時候，約翰哼了一聲，喃喃的唸道：「要乘個十才行，太便宜了有損品牌威嚴。」

　　莉亞默默地在心中為身為被剝皮的消費者默哀三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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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莉亞在廚房終於解釋完約翰和她搬回來的食物後，露易決定試吃大會等下周再舉辦－－晚上還有個婚宴，讓廚師保持愉悅的心情也是美食的一大重要元素，這時候讓廚師吃這一些有的沒的，只會讓廚師越來越煩躁。

　　「可惜了豆棗……」莉亞正準備離開廚房，回到櫃檯時，約翰拍拍莉亞的肩膀，把那盒豆棗塞到莉亞手中。

　　「你先負責吃。」約翰和莉亞說。
　　「但我知道這吃起來是什麼味道啊，是要給大家試吃的。」莉亞把豆棗放回廚房桌上。

　　「相信我，當他們決定要開始試吃的時候，這盒一定已經過期了。為了不浪費食物。」約翰信誓旦旦地在把豆棗塞回莉亞手裡。

　　「為了不浪費食物。」貪嘴的莉亞欣然接受這個答案，帶著那盒豆棗回到了辦公室。

果其不然，當露易決定開試吃大會的時候，那天買的生白麵已經因為發霉而被冰箱倉管丟掉了。

[ 橘郡海岸酒店 ] 02. 亞洲人

本連載故事純屬虛構，若有雷同純屬巧合

〈亞洲人〉

　　櫃檯的員工短缺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在莉亞和同一時間被錄取的雷蒙能夠成為獨當一面的接待人員之後，橘郡海岸酒店又雇用了三位新人，其中有兩位是亞裔的女孩子，維娜的父親是中國人，喬兒則是越南移民的第二代。

　　「我的老天，你們櫃檯真的很缺人齁。」小林萊恩神不知鬼不覺的出現在櫃檯作業區，用他一貫輕鬆的語調說著。小林萊恩是橘郡海岸酒店的保全之一，母親是日本人，父親是墨西哥人，他在父母離婚後選擇跟了母姓小林，儘管他連辨認五十音都有問題。莉亞在猜想保全應該有一些秘密通道沒有和一般員工說，因為他們總是可以突然出現在房間的角落，卻又完全沒有經過房間的唯一出入口，然後又悄悄地消失。

　　「是啊，但不知道要訓練多久才有辦法幫我們分擔工作量。」胡艾利有著標準的加州口音，莉亞不好意思問他的家族從哪裡來，儘管艾利姓胡，但艾利很明顯的就是加州人。艾利是櫃檯的推銷第一把交椅，讓一般旅客掏錢將標準房升級成套房對艾莉來說是小菜一疊。

　　莉亞在搬到美國後，漸漸的習慣不能用姓氏來判斷交談的對象的母語。最保守的方式就是預設語言英文，否則挑錯使用的語言，不僅失禮又不專業。

　　「因為我是亞洲人，所以我可以說這句話－－為什麼我們公司越來越多亞洲人哪？」萊恩半開玩笑的對著兩位亞裔接待人員說。

　　「可是你不是亞洲人。」尚未精通英語的莉亞平時寡言，多說多錯，挑對的話說比較重要，但是這句話卻脫口而出。

　　「……啊？」萊恩聽到了這句話有些傻眼，黑眼黃皮膚的他或許從來沒有被質疑過亞洲人的身份。

　　「你們不是亞洲人，你們又不在亞洲長大，我們的思考邏輯跟你們根本就不一樣。」莉亞無法控制地繼續發表她自己對種族的看法，是如此的政治不正確又失禮。

　　「哦？那你們平常怎麼想？跟我們哪裡不一樣？」萊恩興味盎然的挑起了右眉，看似準備好要來場辯論。

　　「我……不是很清楚…但就是不一樣！你不是亞洲人，你是美國人。」莉亞一時之間無法想出具體的例子，只能堅守自己過去幾個月在美國所感受到的格格不入。

　　艾利用看到智障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莉亞，莉亞的雙頰開始發熱，猜想艾利大概在想，從來沒看過有人色盲如此嚴重，居然連亞洲人都分辨不出來。

　　一位拖著行李箱的旅客靠近櫃檯，莉亞快速地收拾好紊亂的國族認同情緒，擺出笑容招呼準備辦理入住手續的旅客。

　　不知道挑了哪條秘密通道，萊恩悄悄地消失在了櫃檯作業區。

　　懊悔佔據了莉亞的思緒，懊悔自己就這樣輕易地否定了他人的族裔認同，完全的沒有同理對方的成長背景，以及萊恩和艾利孩童時期可能因為膚色而受到的歧視。需要道歉，但緊接著的兩天是莉亞的排假，愧疚感就這樣折磨了窩在家的莉亞整整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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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萊恩！」早班的莉亞叫住了來串門子的萊恩，萊恩依舊是掛著一派輕鬆的微笑。

　　「唷！早～今天你負責開班唷？」萊恩晃到了櫃檯的作業區，看著莉亞正在列印的開班文件。厚厚的文件們今天一整天的訂房資訊，萬一電腦系統有任何不測的話，櫃檯人員的救命文件。

　　「我要跟你道歉！」莉亞慌亂的忘了寒暄，生怕錯過了這次的道歉機會，又要再被愧疚感凌遲。

　　「啊？」萊恩毫無掩飾他一臉你在公三小的表情，「幹麻道歉？」

　　「因為我說你不是亞洲人……」莉亞的聲音充滿了愧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妳還在糾結這個喔？」萊恩放聲大笑，給週末清晨冷清的大廳帶來了一絲活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欸我要加妳的Instagram，帳號給我。」萊恩在要完莉亞的帳號後，朝著應該沒有出口的走廊底走去，然後消失在走廊盡頭。

　　莉亞在休息時間仔細的觀察走廊，但除了會議室的門之外，還是找不到任何一扇可以離開走廊的門。

[ 橘郡海岸酒店 ] 01. 休息時間

本連載故事純屬虛構，若有雷同純屬巧合

〈休息時間〉

　　「妳幫我的房間延長兩天行不行。」來自中國的旅客來到櫃檯，向莉亞提出了他認為是輕而易舉的要求，可惜的是他透過是第三方訂房網站預定的房間，基本上是無法更改預定的日期、天數以及房間費率。

「因為您是透過智遊網站訂的房間，我沒有辦法幫你更改您的預定，但如果您再另外訂一次的話，我可以讓您繼續待在同一個房間裡，不用搬行李。不過還是要麻煩您明天下來重新辦理入房手續，因為在我們系統上，這還是兩個預定。」莉亞耐著性子和莊先生解釋，眼神不時瞟向莊先生身後漸漸拉長的隊伍。

　　莉亞悄悄的按著藏在桌子底下的按鈕，按下按鈕後後方的辦公室內會響起命運交響曲的鈴聲，其他的同事就會知道隊伍來不及消化。但或許房內用餐的點餐電話多到同事無法負荷，因此沒有人出來協助莉亞消化隊伍。

　　「你這個很簡單啊，數字幫我改一下就可以了！幹什麼我們還要下來辦一次手續，麻煩的很。」莊先生很顯然地精通電腦，知道有刪除鍵、數字鍵和存檔可以按。但有時候數字不是可以說改就改，就跟就算害怕護照弄丟，也不可以在上面打洞然後掛在脖子上相同道理。

　　盧珮終於從辦公室出來，登入了莉亞隔壁的電腦，並且開始招呼排在莊先生後面的客人。

　　「莊先生，真的很不好意思，要麻煩您再預定一次，我會幫您把兩個預定連起來，讓您待在同一個房間內不用搬來搬去。造成您的困擾真的很不好意思。」莉亞努力的讓自己聽起來不焦急，盧珮一個人依舊來不及消化隊伍，但至少減緩了隊伍拉長的速度。

　　「好啦好啦。」莊先生終於放棄，拿出手機就要在櫃檯預定，絲毫沒有要讓出櫃檯的意思。

　　「莊先生不好意思，麻煩您們移駕到旁邊的座位區，我先幫後方的客人們辦理入住手續。」莉亞小心翼翼的不希望讓莊先生感到不適。

　　莊先生看著手機螢幕，頭也不抬的離開了櫃檯。鬆了一口氣的莉亞開始招呼長長的隊伍，並且又再按了兩三次同事召喚鈴，希望可以再召喚出一位同事來招呼客人。莉亞辦理入住手續的速度稱不上快，但是對於剛上任這份工作三週的她來說，已經算是不錯了。好不容易消化完了隊伍，莉亞鬆了一口氣，終於有機會和盧珮道謝。

　　「救星謝謝妳！」莉亞安心地和盧珮道謝，心中誠摯的充滿了感激。

　　「應該的。」盧珮淘氣的眨眨眼，說：「妳的十五分鐘休息時間到了。」

　　十五分鐘休息時間是橘郡海岸酒店規定的給薪休息時間，打上班卡之後的兩小時可以休息一次，四小時時必須要休息三十分鐘的無薪午餐時間，最後還有一次十五分鐘的給薪休息時間。

　　莊先生抬起頭，從座位區起身，朝著櫃檯前進。

　　「快去！」盧珮催促著莉亞，俐落的鎖定莉亞正在用的電腦，「我掩護妳！」

「謝謝……」莉亞瞅了一眼朝著櫃檯前進的莊先生，垂下視線，抓了保溫瓶快步的從盧珮身後離開櫃檯的作業區。

2017.01.11 排水孔沖不走的

「對不起，戒指掉到浴室排水孔裡面了。」

我對著Sora說，取代焦急的是已經知道回天乏術的內疚與自責。

太平洋時區早上7點53分，東京已經過了午夜，我自作聰明的想要在淋浴時把一起打的對戒拿下來。沒想到沒有拿好，戒指就掉到了排水孔裡。趕緊關了水，用掏了很久，但還是勾不著。

腦袋空白著瞪著吞了我的戒指的排水孔，蒸氣漸漸消散，而早晨的寒氣又開始侵入浴室。我只好再度把水打開，完成進行到一半的淋浴。想著該怎麼和Sora自首，這麼愚蠢的錯誤居然也會發生在我身上。我決定老老實實的馬上回報，而且要當面講。雖說是當面，充其量也只是視訊。

「沒有關係的！」Sora用他一如往常，沉著但是帶著一抹淘氣的語氣安慰著我，對於我深夜打擾沒有一絲不耐，也沒有對我弄丟戒指而感到憤怒。

愧疚的我瞬間得到救贖。

一直以來Sora就是我的避風港，不論是我鬧脾氣也好，忘記了說過的重要的事情也好，做了瘋狂的決定也好，Sora總是默默地包容我，支持我。比起我，Sora更能夠看見兩個人交往的本質，是在於對彼此心靈上的支持，而非物質上的斤斤計較。斤斤計較的反而都是我，盲目地也都是我，情緒管理不好的也是我....

我能夠有Sora在身邊真的是天大的幸運，我也想要成為更好的，能夠匹配Sora的人。